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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论学 || 古籍校点中的文体问题(三) 发布时间:2016-10-26 14:12:00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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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次为各位读者奉上程章灿教授在全国古籍整理出版编辑培训班上的讲稿中的”韵文骈文常识与古籍校点“部分。韵文骈文是古籍校点中的难点问题,程先生深入浅出地讲解了韵文骈文整理的要点,以供各位文献整理及出版者思考。全文收录于2016年6月出版的《古典文献研究》第十八辑下卷

 

这个部分,我想主要从四个方面举例来说,一个是铭文,一个是颂赞,一个是赋,一个是骈文。

首先说铭文,铭文其实是四言诗的一种变形。《诗经》中百分之九十多的句子都是四言,所以,人们都说《诗经》是四言诗。《诗经》之后,四言诗就逐渐衰落了,魏晋诗人也只有曹操、嵇康和陶渊明等少数人,还写得一手好四言诗,但总的来说,四言诗越来越少。魏晋南北朝基本上是五言诗独尊的时代,唐代基本上是五七言诗争雄的时代,这一格局在唐代以后长期维持着。但大家往往没有注意到,四言诗其实是转移了阵地,“转进”到了铭文、颂赞等文体中。

 

《名家精注精评本·曹操、曹丕、曹植集》及《陶渊明集》,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

 

 

 

很多铭文,特别是碑文、墓志后面的那些铭文,实质上都是四言诗体,“铭诗”就是对这种诗体的传统称呼。“铭诗”跟“铭文”一字之差,却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体认定,一个是文,一个是诗。也许,名称不重要,实质才重要。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铭文(铭诗)有常规格式,也有非常规的格式。常规的格式都是一样的,是每句四言,第二句、第四句、第六句、第八句等押韵;非常规格式却各有各的花样,有很多种变化格式。比如说,其中有一种不是我们通常习惯的第二句、第四句、第六句、第八句押韵,而是每三句押一个韵。所谓每三句押韵,就是第三句、第六句、第九句、第十二句等彼此押韵,每三句一个单元,一个段落,这种格式实际上来自秦始皇东巡碑文,源远流长。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巡行山东、浙江、河北等地,令李斯撰作四言诗,刻石立碑。这些四言诗都是三句一韵,不是我们通常习惯的两句一韵。这种格式在整个魏晋南北朝少有人用,而到了唐代,尤其是中晚唐,又有很多作家写作碑铭文时使用这样一种格式。比如权德舆《董晋神道碑》的铭文:

 

 

后王财成,隽乂昭明。以建皇极。

甫申居内,方邵理外。周邦是式。

于惟陇西,求福不回。文武宣力。

调和公餗,整训长毂。柔惠且直。

胶西章章,道可佐王。屈相下国。

绵代储庆,至公而盛。位实配德。

孑孑干旟,昔往浚都。俗既纾息。

翻翻素旗,今旋洛师。人用凄恻。

惟是壤树,资于四布。万安之侧。

德辉在兹,永代有词。于以篆刻。

 

 

 

 

 

 

每三句一章,章与章之间,通过相互押韵的末句而联成一体,这是与秦始皇东巡刻石的四言诗一样的。不仅如此,权德舆又有新的发展,就是每章内部的前两句彼此押韵,“成”与“明”、“内”与“外”、“西”与“回”等等,形式更加精致,标点时要注意。有人不懂,将这段铭文按常规标点为:“后王财成,隽乂昭明。以建皇极,甫申居内。方邵理外,周邦是式。于惟陇西,求福不回。文武宣力,调和公餗。整训长毂,柔惠且直。……”那就完全错了,没有找对韵脚,也就没法体现这篇铭文的形式结构。假设再有人根据这样一个错误的整理文本,来推断中唐作家权德舆写的这篇碑文是不押韵的,那就贻害无穷了。这个问题目前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很多古籍整理著作或者研究著作,水平相当好,涉及碑铭文标点,却由于不了解这种文体格式特点,弄错了,不能卒读,很扎眼。

 

又如大家都很熟悉的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他写过一篇《郭子仪家庙碑》,碑文后面有八章四言诗:

郭之皇祖,肇之虢土。逮乎后昆,实守左辅。徙华阴兮;

源长流光,施于司仓。凉州兵部,克炽而昌。载德深兮;

笃生太保,允懋厥道。神之听之,永锡难老。式如金兮;

于穆令公,汾阳启封。文经武纬,训徒徏空。简帝心兮;

含一不二,格于天地。恺悌君子,邦之攸塈。昭德音兮;

芝馥兰芳,羽仪公堂。子子孙孙,为龙为光。锵璆琳兮;

乃立新庙,肃雍允邵。神保是听,孝思孔昭。亶居歆兮;

乃立高碑,盛德美㩼 。日月有既,徽猷永垂。映来今兮。 

 

 

颜真卿书法代表作《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局部

 

 

一共八章,每章五句,前四句是ɑ ɑ b ɑ这种韵式,第五句与下一章的第五句押韵。以前三章为例,“祖”、“土”、“辅”押韵,“光”、“仓”、“昌”押韵,“保”、“道”、“老”押韵,然后,“阴”、“深”、“金”等押韵。每章前四句自成一体,第五句属另一部分,跟另一章的第五句联为一体。我所建议的标点如上,希望能够提示其韵脚位置,把它的形式特点表现出来。

 

 

明珠紫贝,产于南国。代所珍兮。

允矣君子,不耀其德。克全真兮。

庆流我后,高骧上翥。中贵臣兮。

朱幡象服,宠及泉路。荣其亲兮。

孝道不陨,勒铭表墓。留芳尘兮。 

 

 

 

 

 

 

一共五章,每章三句。每章第二句和邻章第二句押韵(“国”与“德”、“翥”、“路”、“墓”押韵),第三句与邻章第三句押韵(语气词“兮”字去掉不计,“珍”、“真”、“臣”、“亲”、“尘”押韵)。在三句构成的一章之内,前两句自成一体,第三句则既属本章,又游离于外,与其它章的第三句的关系构成整体。这种章法结构安排,也涉及古代文体的特点。怎样标点,才能更好地体现出来呢?上文是我建议的方案,提出来供大家参考。如果能够通过标点做一些提示,使读者更好地掌握这个作品的文体形式特征,花些气力,还是值得的。

 

再说颂赞。汉魏六朝以后,四言诗并没有全线衰退,而只是转移到别的文体中发展,并且在铭文、颂赞等文体中,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刘勰写《文心雕龙》,已经是在南朝后期了。他还说四言是诗歌正体,风格以雅润为本,比较正式,而那时已经蓬勃发展的五言诗,在刘勰眼中,还只是“流调”,也就是流行的体式,靠清丽的风格取胜。五言跟四言相比,清丽跟雅润相比,总之不那么庄重,不那么典雅,不那么正式。所以,在铭文颂赞中要用四言诗体,才够正统、够正式、够典雅。这些都属于礼仪场合,必须要用四言,才够端庄。

 


周勋初著《文心雕龙解析》,获2015年度优秀古籍奖二等奖(见文下所列链接)

 

在颂赞当中,四言体有时会有一些调整,如果不了解这一点,就会弄错。比如这一篇就点错了:“赞曰:子之丰兮遗盼如练,欲结绸缪以承缱绻。花睡方沉蝶寻无倦,珠光在县玉温言。念情之所之素以为绚,观阵于奇操术以变。迫而视之是耶非,目而送之美而艳。”其实这段文字不难。我不明白,点校者为什么断成八言的句子。事实上,这基本上是四言句:“子之丰兮,遗盼如练。欲结绸缪,以承缱绻。花睡方沉,蝶寻无倦。珠光在县,玉温言念。情之所之,素以为绚。观阵于奇,操术以变。”只有最后两句稍微变了一下,是七言:“迫而视之是耶非,目而送之美而艳。”可能是这两句七言误导了整理者,使他以为此篇以七八言为主体。再说,颂赞押韵也分平仄,这一篇押的是仄声韵,以“言”为韵脚,也是靠不住的。其他韵文文体与此类似,也要注意。

 

接着说赋。赋既是文,又是诗,既不是文,又不是诗,介于诗和文这两个文类之间,像动物里的蝙蝠。赋是韵文,其押韵灵活多变,不容易把握,所以很多人习焉不察,视而不见。这里我想强调两点。第一,这几年辞赋创作很时髦,有《百城赋》等,有些完全无韵,是不合格的。辞赋并称,其中的“辞”是诗体,那不用多说。赋本身也是诗体,也是无可置疑的。第二,有些赋中还额外添加一些诗篇,那就是更加明显的诗体,其形式多样,也很值得注意。从汉赋开始,就是这样的,比较常见的,是赋末有乱辞,也叫赋末系诗。乱本来是音乐术语,乐曲弹奏到最后一轮,要加以总结、提升,把主题再突出一下。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中,就有一篇骚体的乱辞,三句一章,句句押韵。马融《长笛赋》也有一篇乱辞,是七言句句押韵的格式。不过,这两篇汉赋怪怪奇奇的字比较多,这里就不再抄录了。

 

嵇康《琴赋》篇末也有乱辞,是四言三章,共十二句:“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此篇用的是楚辞《橘颂》的句式。再举明代俞安期《歌赋》的乱辞为例:

 

 

音声微妙,惟丝竹兮。

瑟琴筝笛,管笙箫兮。

聆其清韵,匪不淑兮。

惠察其文,殊邈邈兮。

往哲有言,兹可复兮。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兮。

 

 

 

 

 

 

我有意这样排列,方便大家看清它的韵脚。总共六行,韵脚格式是ɑ b ɑ b ɑ ɑ。“音声微妙,惟丝竹兮”,也可以看作是八言句,还可以看作是七言句之后多了一个“兮”,其他可以类推。如果删去“兮”字,这首乱辞就变成:“音声微妙惟丝竹;瑟琴筝笛管笙箫。聆其清韵匪不淑;惠察其文殊邈邈。”第一句跟第三句,第二句跟第四句,这是交韵(交叉押韵),在传统诗歌和韵文中并不多见。“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两句多了一个字,变成两个四言句相互押韵。诸如此类的格式,在赋中时常能碰到,也要注意。

 

《嵇康古诗文选译》,“古代文史名著选译丛书”之一种,丛书入选新闻出版广电总局“首届向全国推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普及图书”名单

 

最后,简单讲一下骈文。对于古籍整理者来说,了解骈文体制很重要。最好既理解骈文的内容,又懂得它的形式,但是,这谈何容易。骈文难懂,难在它经常用典。比如说清代骈文写得很好的陈维崧,字面一看就漂亮,可是内涵不容易懂,因为有好多典故。不过,一般古籍校点碰到骈文,不要求你百分之百理解它的意思,只要能正确断句就行。为此,先要了解它的形式,掌握骈文形式,比掌握其内容更重要。那么,骈文的形式有什么特点呢?

 

常说骈文是“骈四俪六”,四言、六言的句子最多,还有严整的格式。定型以后的骈文,形成了最严格的格式,就是句尾呈现“马蹄格”那种平仄格式。什么叫句尾“马蹄格”平仄格式呢?骈文每一句最后那个字的声调,是平声还是仄声,是有规律的。据说马是前蹄跨出去,后蹄就跟上来,前后蹄会踩在同一个位置上。“马蹄格”的意思,就是说骈文句尾的平仄安排,要依照平仄两两相间的格式,也就是平声出现两次,接着仄声出现两次,然后再接着出现平声两次,依此类推,循环反复。如果这么讲大家还不太好理解,还觉得抽象,那么,就请记住我举的唐代王勃《滕王阁序》这个例子。只要回忆一下《滕王阁序》的平仄格式,就能掌握最严格的骈文格式。

 

在王勃以前,南朝人庾信、江总这些人也写骈文,不过格式没有这么严格。但是王勃以后,唐宋直到明清,最严格的骈文格式也就是王勃这种格式。了解这种格式,对于校点骈文大有好处。先看王勃《滕王阁序》最前面一段: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

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开篇第一句“豫章故郡”忽略不计,从“洪都新府”开始,句尾字的平仄格式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府轸、庐湖、越宝、墟灵、榻列、驰交、美望、临范、驻假)……所以,如果在意义上把握不住是否在某个位置断句的话,可以看看是否符合这种平仄格式。《滕王阁序》全篇只有一个地方出了问题,“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这两句都是仄声收尾,按道理,接下来的应该是平声收尾的两句,可是,“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 却是一句平声收尾,一句仄声收尾;再下来“襜帷暂驻。十旬休假”又是两句仄声收尾,“胜友如云,千里逢迎”又是两句平声收尾,都没有问题。我很怀疑,“宇文新州之懿范”文字有误,或许应该是“宇文新州之范懿”,可惜没有任何版本依据。也可能只是王勃偶尔疏忽了。

 

位列“初唐四杰”的王勃

 

唐代以后,很多骈文的写作遵从严格的平仄,除了句尾格式,还有句中的平仄要求,前平后仄,前仄后平,都有严格的要求。那么,掌握这种严格的骈文格式,不但有助于我们断句,也有助于我们校勘。同一篇骈文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作平声,另一个作仄声,可以参照声律格式来判断。所以,看懂骈文形式比看懂它的内容,对于校点工作来说,应该是更重要的。骈文的麻烦之处在于,由于它格式严整,环环相扣,所以,如果一句点错,相连几句往往也跟着出错,“无独有偶”,很难只错一句。比如程光祚《惆怅词序》,有这样一种标点:“祈灵绀殿为期,空睨瓣香;而送恨命舸,渝洲各泛,徒窥影箔以摇魂。询知妆阁临波,蕙帐深栖。鸳侣浪邀游帆入浦。桃花偏阻,渔郎相隔,一沤孰禁,永夜地同。居则异望,中销银箭之声,室迩人非,遥想处变玄冠之发。”首先是句尾不合“马蹄格”平仄格式,“魂”和“波”两个平声,貌似是对的,“栖”和“浦”一平一仄,那就显然不对了。其次是前后句看不出对偶结构来,“祈灵绀殿为期,空睨瓣香”与“而送恨命舸,渝洲各泛”,完全看不出来对偶。实际上,这段文字应该这样标点:“祈灵绀殿为期,空睨瓣香而送恨;命舸渝洲各泛,徒窥影箔以摇魂。询知妆阁临波,蕙帐深栖鸳侣;浪邀游帆入浦,桃花偏阻渔郎。相隔一沤,孰禁永夜。地同居则异,望中销银箭之声;室迩人非遥,想处变玄冠之发。”前四句中,“绀殿”和“渝洲”都是地名,“送恨”和“摇魂”对得很好,“祈灵”与“命舸”、“空睨”跟“徒窥”,都对得很工整。全篇平仄严整,扇对的结构也一目了然。

 

骈文讲平仄,也讲对偶。对偶有单句对,也有隔句对,又称扇对。程光祚《惆怅词序》中,好多是扇对,比如“祈灵绀殿为期,空睨瓣香而送恨;命舸渝洲各泛,徒窥影箔以摇魂”。扇对的标点,应该在前两句结束处加个分号,后两句终了再加句号。分号在这里表示前两句跟后两句有对偶的关系,这样可以突出扇对的结构。点校骈文,应该尽可能清楚地呈现其形式结构的特点,包括平仄对偶的构造特点。

 

节选自《古籍校点中的文体问题》,全文收录于凤凰出版社《古典文献研究》第十八辑 下卷

 

(来源:凤凰出版社)